愛爾蘭式的守靈如何教導我們生與死

數世紀以來，愛爾蘭葬禮的守靈都是讓人們一起對生命的逝去表示悲慟，以及讚頌生命的時刻。在這場深刻又抒情的演說中，詩人凱文．托利斯痛惜在個人主義越來越盛行的社會中常見的狀況：對死亡的恐懼和否認。他闡述，把人生活得完整就表示要擁抱我們每個人生命都有限的事實——他也提供了簡單的方式，讓你能和你的族群團體、你所愛的人，甚至你自己重新連結。

神傳遞了一個訊息給一位老國王：

「我們會幫你偽裝，

讓你能夠進入敵營，

找到殺死你兒子的兇手，

接著你就可以試著把
已故兒子的屍體贖回。」

當國王跟皇后說這件事時，

她嚇壞了。

「別去！

殺人不貶眼的阿基里斯
會把你也殺了。」

但，接著，這位老人，

特洛伊的國王普賴姆，

說了一句很奇怪且很美妙的話，

但我們的這個世代很難完全理解它。

「我不在乎希臘人是否會殺了我，

只要我在死前能夠先用我的雙臂

給我已故的兒子一個欣慰的擁抱。」

「擁抱已故的兒子？」

這個老人難道不知道
死人的屍體是沒有價值的嗎？

他在追求沒有意義的目標。

為什麼要為了屍體冒生命危險？

這個故事出自於
《伊利亞德》第二十四卷，

這本書是西方文明的基礎作品，

由荷馬在西元前七百年撰寫，

內容是關於西元前
一千三百年發生的一場戰爭。

特洛伊戰爭。

數千年來，這首詩作不斷被

記住、引述、表演出來。

源遠流長的伊利亞德之歌
縈繞在你耳畔，

在那不斷重述當中，

你重新找到我們
祖先的古老生死智慧。

在悲傷中要如何勇敢，

如何帶著勇氣去面對你自己的死亡，

如何教導你的孩子要怎麼死，

如何成為更好的凡人，

更好的人。

（希臘語）Hṑs hoí g’ amphíepon
táphon Héktoros hippodámoio.

在《伊利亞德》中
古希臘語書寫的最後一句話。

我們在出於自我中心
而對死亡產生的新恐懼中，

蓄意忘記和失去了這種智慧。

相對的，

我們把自身的必死性給外包出去了。

很荒謬的是，現代死亡
變成了醫學的專業領域。

紓緩照護是一個我們從未造訪的國度，

或是我們只在生命臨終
才會前往的地方。

這在根本上是否認死亡。

就如同我們禁止自身擁抱死亡，

甚至禁止正視死亡。

禁止。

我們能做個測試嗎？

能請各位把右手的手指伸出來嗎？

是的，所有人。

算算看你一生中曾經看過、碰觸過、

親吻過、擁抱過的屍體數目？

一個？

兩個？

沒有？

你計算屍體數目會需要用到左手嗎？

在這個人人都會死的世界，

怎麼可能會這樣？

在我們的電視螢幕上，
會用馬賽克遮住

荷馬之愛的最後一幕，

已死的赫克托爾在他的父親懷抱中，

打馬賽克的理由
是美感以及公眾禮儀，

還有廣告收益。

但，為了生存而逃避面對死亡
並沒有讓我們

更強壯、更明智、更不怕死，

只有更恐懼。

我們對自己的死亡

感到太悲傷、太懼怕了。

我們對死亡的觀念已經
狹隘到變成「我」的事，

而非「我們」的事。

得了絕症的人通常
會因為自己的病感到羞恥，

因而躲起來。

我們不知道該對

失去所愛之人的同事
說什麼才不會尷尬。

我們的必死性讓我們尷尬。

擔心如果我們說什麼，
會讓他們更悲傷。

當然，悲傷是不好的。

悲傷的慰藉，

在於一起公開哀悼，

這些不在我們的認知範疇。

雖然悲傷的慰藉常在
引述《伊利亞德》時提到，

並搭配慈母般的建議：

用更多性事來當作
某種形式的哀傷療法。

出於個人經驗而給出的建議，

對於悲傷的人有莫大的好處。

（笑聲）

我們比特洛伊平原上的那些戰士

還要更懼怕死亡。

比他們更被死亡所征服。

當然，你一定會感到
更悲傷、更害怕，

因為你相信你會獨自一人

在恐懼中面對死亡。

一「死」只有一次的經驗。
（註：通常說一「生」）

「我」的死亡，從來
就不是「我們」的死亡。

但如果我們接受死亡訓練，

就像接受駕駛訓練一樣呢？

向教練學習。

到你當地的鄰里去繞個幾圈，

參加一連串的測驗，

就算你被當掉了，也還可以再參加。

變成一種常見的社會經驗，
一種人生重大儀式。

聽起來不難，是吧？

如果你從來沒有參加過
特洛伊式的守靈，

或同一種守靈的愛爾蘭版本，

且只看過電影，

你可能會認為這又是愛爾蘭的狂飲。

陰冷的酒吧裡，幾個醉漢，

為他們在那天早上
下葬的已故強尼叔叔哀悼。

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字面譯：死的錯）。

守靈是人類最早的儀式之一。

我七歲時，

我母親帶我去見
我人生中的第一具屍體。

在我祖先的島嶼上舉辦的一場守靈。

棺材裡躺著一個鼻毛很多的老男人，

我直覺知道他並不是在睡覺。

就連還在做月子的時候，

我母親就教導她的兒子
要克服對死亡的恐懼，

就如同她的族人數千年來

都會一同克服他們的恐懼。

我家族一直住在愛爾蘭梅奧郡

外海小島上的同一個村落，

長達兩百五十年。

真正的守靈會有真正的屍體。

亡者是我們的一員。

亡者現在不會說什麼了，

但你絕對可以
從他們的陪伴中學到很多。

你曾經接觸過的每一個人，

不論是愛他們或氣他們，

都是溫血哺乳類。

但亡者好冰冷，
好像從大理石雕刻出來的。

後來，

當我把我過世的手足伯納

抱在懷中，

親吻他、擁抱他，

一開始，我無法相信

這個和石頭一樣冰冷的
人體模型曾經是個真人。

還有另一個關於存在的醒悟。

各位坐在這裡聽我說話的時候，

心臟一直在將血液打出。

但當你切斷那幫浦，

壓力消失了，

血液會流向低處的肢體，

臉頰會下陷，

面孔會轉為灰色，

沒有血的手指會像黃色象牙一樣。

原本活靈活現的那些迷人人格，

如同汽車的點火器，就這麼不見了。

那接著呢？

我們不該做的事，
也是我們的祖先沒有去做的事，

就是說蠢話。

比如「那只是軀殼，別再想了。」

活著時曾經被你愛著的那個人，

從來沒有存在於那具軀體之外，

如果那個人活著的時候你愛他，

在他死時為什麼不該
崇敬且尊重他的身體？

羅馬人、凱爾特人、希臘人
都會尊重他們的亡者。

就如同新生兒，我們
也不該丟下亡者一個人，

時時刻刻都要有人顧著他們，

直到他們能安息。

悲傷也是好的。

在特洛伊城門，悲傷並不可恥。

連殺人不貶眼的阿基里斯也會哭泣，

哭到眼淚都濕了他的護胸甲，

在葬禮上，女性會公開哭泣和哀悼。

亡者的身體是有價值的。

我們的祖先一起制訂了一大堆儀式，

用來包紮生者的傷口，

安慰痛苦的人，

埋葬他們的亡者，

讓他們在接下來的人生繼續走下去。

他們從悲傷中解放出自己。

他們也渡過很美好的時光，

吃大餐、飲酒、在葬禮上做愛。

死亡——這是個很大的想法——

曾經是也仍然是每兩天
發生一次的那種事件。

現今在愛爾蘭仍然是如此，

那裡的人仍然會去
參加很多守靈和葬禮，

一個普通人在一生當中

可能會見到數十甚至數百具屍體。

葬禮也可以很悲傷。

但愛爾蘭守靈完全不會
抽象難懂也不多愁善感。

棺材中的老女人，

用壽衣包裏的紅髮孩子

是另一個亡者。

另一位我們的成員。

不過，在這些有屍體的儀式中還有著

許多深奧的禮儀規定。

要知道，在守靈時——

死亡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

這就是死亡。

你可以把手伸進棺材中去觸摸。

那些禮儀規定容許你做某些事。

比如，

有哀悼的許可。

可以生氣、含淚、悲慟、哭泣。

在亡者的死亡公開當中

承認已經發生了不可挽回的改變，

大家一起承認喪失
親友的痛苦和損失。

堅定的人類團結。

是「我們」的死亡，
不是「我」的死亡。

在守靈和葬禮上分享亡者的陪伴，

是我們女祖先的駕駛訓練課，
只是談的是生死。

這些駕駛課是「如何活、
如何死」的說明書，

內有指示清單，包括

如何死亡是你在此生中
永遠無法做的選擇。

覺得你永遠不會死，
是如何愚蠢的想法。

悲傷的撫慰和公開的哀悼

如何能療癒受傷的靈魂。

我們一起面對死亡
如何能征服對死亡的恐懼。

聽起來很棒，對吧？（觀眾私語）

但我在納悶，可能有人會心想，
這在現今的美國絕對行不通。

我不知道我的隔壁鄰居是誰，

家人散居各地，

根本沒有剩下什麼
可以一起守靈的團體族群。

但，同樣的，

你又大錯特錯了
（字面譯：死的錯）。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力量

可以重建我們祖先的智慧。

面對遲早必來的死亡，

我們通常有著無力感，

被死亡嚇壞。

但，你需要做的就只有
重新認識你自己。

如果你願意的話，試著愛爾蘭一點。

（笑聲）

也許你只是從來不肯承認

你也屬於血肉之軀的一員。

但若你肯試，很容易可以重新連結。

並不是因為你很無私，

而是出於純自私的理由。

免費的死亡課。

除將死的人之外，

你以為還有誰會教你怎麼死？

你要做的就只有克服你的恐懼，

用你手中已經擁有的工具。

比如你的手機。

在你聽到某人失去了某人的那一天，

別等，

伸手拿起你的手機，

打電話給那個人，說：
「對你的損失，我深表遺憾。」

或者去拜訪生病將死的人，

試著在死亡的時刻也能在場，

為了見證，也為了理解。

你在人生中做的任何事，

都不會比這件事更深刻，
更讓你對生命充滿希望。

或者，多參加葬禮。

即使你覺得自己和亡者並不熟。

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你還在呼吸，

你和他們就算夠熟了。

自在地解放出自己。

因為，即使只是照著這些小步驟做，

你也會了解到，你和我們
所有人都一樣會死。

你也是人，

你也很脆弱，

就和你周遭的所有人一樣。

死亡很重要，因為生命很重要，

這兩者是不可分的。

如果一開始你覺得尷尬，別擔心。

練習，練習，練習，

直到就像坐上車就開走，

自然到不用思考。

不過，你要花上你一生的時間，

才能把你自己的死亡做對。

所以，在我放棄去國外打仗

且變更成熟之後，

我轉職為吟遊詩人。

我寫了這首讚頌之歌，
向我的島嶼母親們致敬，

數千年來，她們從不畏縮地

安撫亡者長眠。

作品的名稱叫「如果我能唱歌」。

如果我能唱歌，

我不會唱出伊利亞德的隕落城市

及消逝的榮耀，

或沙地上已經乾涸的赫克托爾之血。

不。

我會唱出這個島嶼，

位在遙遠的西邊，

豎立海中，浪花不斷擊打，
石頭做的堡壘，

在藍海中用高牆深深圍住。

另一個特洛伊，愛爾蘭特洛伊。

更接近落日。

未被征服。

如果你能聽見這首歌，

你也會歡天喜地般地

聽見 mná caointe，

慟哭的女人，哭喊出來，

哀悼，痛心，

在守靈的永恆合唱中，

在那裡，人類最後的
最佳希望繼續燃燒著。

具有血肉之軀的人，

不該獨自生活、愛人、死去。

如果我能唱歌，

如果我們能一起唱歌，

我的兄弟姐妹，

當然，

我們永遠都不該停止唱這首歌。

謝謝。

（掌聲）